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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海音
来源/《读者》杂志年第9期
“好,被我发现了!”
尖而高的声音从厨房窗外传进来,说话的是我们那长睫毛的老三。俗话说得好:“大的傻,二的乖,三的歪。”她总比别人名堂多。
这一声尖叫引起了反应,睡懒觉的老大、吃点心的老二,连那蹒跚学步的老四,都奔向厨房去了。
正在洗脸的我,也不由得向窗外伸一伸头,只见四个脑袋扎作一堆,正围在那儿看什么东西。
啊,糟了!我想起来了,那是放簸箕的地方,昨天晚上……“看!”仍然是歪姑娘的声音,“这是什么?橘子皮、花生皮,还有……”
“陈皮梅的核儿!”老大说。
“包酥糖的纸!”老二说。
然后四张小脸抬起来冲着我。长睫毛的那个,把眼睛使劲挤一下,头一斜,带着质问的口气说:“讲出道理来呀!”
我望着正在刮胡子的丈夫,做无可奈何的苦笑状。我的道理还没有编出来呢,又来一嗓子干脆的:“赔!”
没话说,最后我们总算讲妥了,以一场电影来赔偿我们昨晚偷吃东西的过失。
因为偷吃东西是我们在孩子们面前所犯的最严重的欺骗罪。
我们喜欢在孩子们睡觉以后吃一点东西,没有人抢,没有分配不均的纠纷。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在静静的夜里,我们一面看着书报,一面剥着士林的黄土炒花生,窸窸窣窣,好像夜半的老鼠在字纸篓里翻动花生壳的声音。
我们随手把壳塞进小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留待第二天再倒掉。可是第二天问题就来了,群儿早起,早在仆妇还没打扫之前,就发现了塞满垃圾的烟灰缸。
“哪儿来的花生皮?”我被质问了,匆忙之间拿了一句瞎话来搪塞:“王伯伯来了,带了他家大宝,当然要买点东西……给他吃呀!”我一说瞎话就要咽吐沫。
但是王伯伯不会天天带大宝来,我们的瞎话被揭穿了,于是孩子们防备起我们偷吃东西来了。
他们每天早晨检查烟灰缸、字纸篓。我们不得不在偷吃之后,做一番灭迹工作。
“我一定要等,”有一次我们预备去看晚场电影,在穿鞋的时候,听见老二对老三说,“他们一定会带东西回来偷吃的。”
“我也一定不睡!”老三也下了决心。
这一晚我们没忘记两个发誓等待的孩子,特意多买了几块泡泡糖。可是进门没听见欢呼声,天可怜见!
一对难姊难妹竟合坐在一张沙发上睡着了!两个小身体裹在我的一件大衣里,冷得缩成一团。
墙上挂的小黑板上写了几个粉笔字:“我们一定要等妈妈买回吃的东西。”旁边还很讲究地注上拼音符号呢!
把她们抱上床,我试着轻轻地喊:“喂,醒醒,糖买回来啦!”四只眼睛努力地睁开,可是一下子又闭上,她们实在太困了。
小孩子真的这么好欺骗吗?起码我们的孩子不是的。
第二天早上,当她们在枕头边发现留给她们的糖,高兴得直喊“奇怪”,她们忘记是怎么没等到妈妈就回到床上睡的了。
但是这并没有减轻我们做灭迹工作的热情,当烟灰缸、字纸篓都失效的时候,我居然怪聪明地想到厨房外的簸箕。谁想还是“人赃俱获”了呢!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讲条件也不容易,他们喊价很高,一场电影、一个橘子、一块泡泡糖,电影看完还得去吃四喜汤团。一直压到最后只剩一场电影,是很费了一些口舌的。
逢到这时,母亲就会骂我:“惯得不像样儿!”她总嫌我不会管孩子,我承认这一点。但是母亲说这种话的时候,完全忘记她自己曾经也有几个淘气的女孩子了!
我实在不会管孩子,我的严肃的面孔常常被我那不够严肃的心情击破。这种情形,似乎我家老二最能给我道破。
火气冒上来收敛不住,被我一顿痛骂后的小脸蛋儿都傻了。发泄最痛快,在屋小、人多、事杂的我们的生活环境中,孩子们有时犯些不太紧要的过错,也不由得让人冒火儿,其实只是想借此发泄一下罢了。
怒气消了,怒容还挂在脸上,我们对绷着脸。但是孩子们挨了骂的样子,实在令人发噱。
我努力抑制住几乎要发出的狂笑,把头转过去不看他们;或者用一张报纸遮住脸,立刻把噘着的嘴唇松开来。这时我就会听见老二的声音,她轻轻地对老三说:“妈妈想笑了!”
果然我真忍不住笑了起来,孩子们恐怕也早就想笑了吧。我们笑成一团,好像在看滑稽电影。
我曾经把我的孩子们称为三只丑小鸭,但这个称号在维持了八年之后的去年却不适宜了,因为我们又有了第四只。
我用食指轻轻地画着她的小红脸,心中一片快乐。看着这个从我身体里分化出来的小肉体,她给了我许多人生神秘和奥妙的感觉,所以我整天搂着我的婴儿,不断地亲吻和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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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北平的朋友用艳羡的口吻骂我:“瞧,疼孩子疼得多蠢!”人生有许多快乐的事情,但没有比做一个新生婴儿的母亲更快乐的了。
我是快乐的女人,我们的家一向充满喜剧气氛,随时都有令人发笑的可能,那么天赐我四只鸭子,是有道理的了!
林海音,来源:《读者》杂志年第9期,原标题《鸭的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