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上弥生子《狐》
这小说切口小，说的是远离战争的人和事，可是依然是浓情的反战小说。谁说反战小说一定非要写拿了刀枪去杀人不可呢？黑塞是欧战文人，别人在打他们的仗的时候，他且闲卧草间，听风、看花、看云，礼赞一棵树的恒永，这定力是一直让我心里颇为暗慕的。这篇《狐》，有爱情在其中，有亲情在其中，有友情在其中，有野花之美，有物情之美，有只听得火炉沸水声的人间的静谧，让我心萌桃源之思，多想也能像里面的荻刚一样，和一个深爱的女人逃出铁笼，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然后坦然地死去。可惜今生我是大约不能够了，因为我原本是一个什么农活也干不了的人啊！这对我，是一种怎样的薄愁呀！荻刚把所谓战争这样的时代大事，视为不如养几只狐狸重要。是的，若能做一个好人，做一个良善的人，做一个自然的人，做一个有爱的人，还会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呢？其它再大的事都只是余事吧。
丹羽文雄《讨人嫌的年龄》
讨人嫌的年龄可能并不是七、八岁的毛孩子的年龄，而是七老八十岁的老小孩的年纪。人老到糊涂了，那么的不堪，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丹羽文雄对高龄人的行为方式有令人吃惊的精准的把握，读了是可以使人含泪而笑的。
人老了被花团锦簇般环绕的人生毕竟是不多的，能自知且安于萧瑟清冷，别让自己糊涂把尿撒到裤子里也不知是最要紧的。老了最大的愿望是眼睛能不花一点双腿能健一点，这样在家里的时候我依然能拿了放大镜看看书，出门外的时候依然能爬一爬不算高的山。
田宫虎彦《足折岬》
在日本，感伤、忧伤不仅仅是一种情绪，更是他们对生命的深刻的领悟方式，是他们的生命深度存在的状态，他们为自然的摇落、为爱的欢情、为人生的脆薄而伤感、而忧伤，永远是那么的动人。谁说忧伤的人就一定是愁眉苦脸的人呢？忧伤的人也是会笑的，只是他们不大笑而已，而他们的忧愁也许正是在笑里而不是在泪里。忧伤的人往往是更平静的，《足折岬》里的香客和卖药的老者，他们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遗落到下一个世纪的人，他们下棋、喝酒，对他们的人生那么坦然，浑若无事无忧。忧伤的人似乎比常人更能爱、更仁慈，他们的悲悯之心是更加强烈的。处于忧伤境地的人，往往并不是那些得意的人，不是些有力者，不是些富裕者，可是他们能把碗里仅有的一点粥送给一个陌生人吃，能把身上不多的衣服脱下来给一个陌生人穿。忧伤并不成为我们对这个世界绝望、不能好好活下去的理由，有时甚至正相反，因为有了忧伤之怀，我们对这个世界格外地感到动心与动情。
井伏鳟二《遥拜队长》
茹志鹃的小说《百合花》写战争，从女人的角度写小战士折了一朵野花插在枪管上，这小情节让人耳目一新，又不知感动了多少人。这篇《遥拜队长》不是正面写战争的，甚至也没有像《百合花》那样写人性，它把一个军人战争时期的愚、忠与心智通过大脑损伤的方式凝固和定格了下来，可是到战争结束了，时代过去了，空间不在了，这个半疯半颠的人却依旧停留在战争的幻觉里无法清醒过来，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显得怪诞不经。精神的损害真可怕啊，这样黑色的幽默，让我读到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书里，写得很幽默的小说，还有石川达三的《神迹》。石川达三在我的眼里一直是个所谓现实得不得了的现实主义作家，以前读他的书，因为了他缺少足够的想象力一直不能很喜欢他。不过他的这篇《神迹》，却与他惯常的愤懑态度相反，其极尽讽刺之能事，扒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伪善的宗教家的外衣，让我们看到那不过是一个令人忍俊不住的笑话而已。没想到石也会做令人讨厌的“扒外衣者”。
阅读小说有趣的一个地方，就是小说比诗歌、散文有更多的空间用来供那些天才的作者们驰骋他们的无稽的想象，尤其是他们对人类冷嘲热讽的才华。我们读这些作品时，开心地笑吧，或者含泪地笑吧，为什么不笑呢？笑的其实不一定就是别人，笑的其实也是我们自己。
井上靖《一个冒名画家的生涯》
安部公房的短篇小说《神奇的粉笔》写穷画家饿极无聊，用一支粉笔在墙上画了苹果咖啡，没想到那些苹果落下来居然可以吃，咖啡冒着热气可以喝，这支粉笔甚至还一时有了创造世界的魔力。这小说，幻觉与神迹杂陈，其卓绝的想象力与传统的日本小说迥异，不像是篇日本小说似的，像安部公房这样的作品，大约已与国际风格接轨了吧。井上靖的《一个冒名画家的生涯》是传统的日本小说，《神奇的粉笔》能给人新奇之感，可是井上靖的这小说也依然让人感到朴实的传统魅力的迷人。一个怀才不遇的画师，为他人盛名所掩，一生也不得成功，只能以别人之名偷渡成功、冒名苟活，过得实在孤独落寞荒凉。这就是这个人的人生，他的命运。这画师晚年放弃作画，而去专注做焰火，一心想造出一种艳丽的碧紫色的烟花出来在夜空里放，他大约是很想也能用自己的手制造出什么东西来灿烂一下，即使是那灿烂一放，归于虚空的烟火也行吧。这使我不禁感喟，这个虚妄世界的人啊，为什么就想不通呢？做点别的什么事情不是更好吗？做烟花放不是更会感到烟花般的寂寞吗？何况我们绝大多数人终生都灰暗灿烂不了呢。这画师且又让我想到梁宗岱。不过梁与这画师不同的是，梁并不缺乏文学上的成就，梁晚年却抛开文学，沉迷于中医药的熬制，我并不知梁的心理是出于什么样的。
壶井荣《一层纸》
阿部知二的小说《隐士与群众》写二战后一个退伍士兵独个人以种花为生，也不结婚，大家都以他为异，总问“这个人怎么啦？”“这个人是谁啊？”其实这是个很正常的人啊，也看不出他哪儿脱轨脱节了，别人总这么问这么说，搞得其似乎也没多少定力了，这真是悲哉！又看壶井荣的写精神病院的小说《一层纸》，这是一篇很沉痛悲悯的小说。这小说的题目之意便是疯人和正常人其实只一纸之隔。
只要不是那种很特别的疯子，一般来说疯子与正常人之间是没什么天壤之别的，西谚又云天才与疯子只一线之隔，好像福柯还专为此论写了本叫疯癫与文明的什么书。但与此天才之疯比起来，我更对那些根本没疯的普通人以及那些普通的癫疯者要揪心一点。读《一层纸》，还是不禁想问，是什么让这个世界上那些那么善良的人疯了？他们受到了怎样的侮辱与损害？他们为什么对这个世界比兔子还胆小还怕？他们疯了，他们的一言一行也许在正常人的眼里都是可笑的，可是那不也同时是令人揪心的吗？
深泽七郎《楢山小调考》
很早的时候就听说一个日本的民间故事，大意是：一对夫妻背了自己的母亲进山，准备把她丢到山里去饿死，随着去的儿子捡了父母扔下的背篓，父母问：“你把背篓捡了干什么？”孩子说：“等你们老了，我也用来背你们扔到山里来呀！”孩子的话让这父母良心发现，就又把自己的母亲给背了回去。《楢山小调考》大约是考证日本那个不孝的民间故事的风俗小说，读了便知那故事的背后实在与孝或者不孝没有多大关系，它背后的原因实在是与生产力有很大关系的。当土地实在养活不了多少人的时候，没法吃饱饭的时候，那些年到七十岁的老人就到山里去死，这在他们的心目中，是很神圣的事情，名曰祭山神，犹如活人的天葬，儿孙并不以此为不孝，老人也欣然前往见神消罪。似乎在一本书上见过一句话，中古时那些日本的贵族女人，活到40岁便以为耻了，所以他们多到寺庙里去了残生。一到山里一到寺庙，不过是贫家和富家的人们尤其是女人们度的不同的人生方式罢了，于他们其实是很庄严的事。
大约是方方的一篇小说，名字我忘了，其实我也没看过，听说写的是武汉的一个大家子拥挤在一起，那个老母亲受到一家人的讨嫌，儿子巴不得她快死了不再有负累，孙子巴不得她快死了把她睡的房间挪腾出来好让自个儿有一个空间，这老母病了，深度昏迷好像断气了，这家子迫不及待把她送到了火葬场去，结果放入冰棺，又被冻醒了，这老母得知一切情形后，又才真正地死去。这小说说的故事是要比《楢山小调考》里的故事真正残酷一些的。
三浦哲郎《忍川》
“忍川”真是好名字！一样好的还有“忘川”、“秋川”、“逝川”。这样的名字，时间在其中，人生在其中。很久没有读到这么青春、这么纯情的爱情故事了。真是见鬼了，尽管那些豪富男女之间的浪漫的爱情故事也是动人的，他们有宝石、有华屋、有应有尽有，可是似乎终不若一个寒素的男人用纸做个指环戴在他心爱的女人手上来得更让人动容（取戴望舒《纸指环》诗之意）。《忍川》里叫“忍川菜馆”的那个女孩，抛掉了自己，只是为了别人，为了周围的人，喜欢的也罢，不喜欢的也罢，都得忍受着、忍受着，可是她始终还是一朵清纯的忍冬花，性甘寒气芬芳，她维护了爱，得到了爱，得到了一个自己的家，“喏，看见了吧！我的家！”这女孩这一刻多么幸福，我们感到了她的幸福，可是看到他们的生活那么清苦，也隐隐地担忧她的幸福了。——连书里的人也去担忧。
水上勉《桑孩儿》
在中国新了前，穷人家生了孩子，养不活时，一生下来就会扔到水里溺死或者用开水烫死，柔石的小说《典妻》就记载了这风俗。水上勉的小说《桑孩儿》记一八九七年之前，日本北陆一带的穷苦村子里因为田地少，孩子一多就无法养活，第三子、第四子以下只得丢弃到桑地里，有些母亲还认认真真地去派出所报告：“养了个男孩，用湿毛巾捂住孩子的嘴，把他闷死了，请多包涵。”这做法谓之“间苗”，就像把桑地里多余的桑苗间除一样。所有这些，现在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其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司马辽太郎《骏河夫人》
这世上有一种朴素的生存方式，它只适合一方水土而不可移植，一旦移植便无法生存。丰臣秀吉在未发迹时，他一家只是地道的农民，等到他发迹后，为了与他的地位相衬，他的母亲、他的妹妹和妹夫不得不离开穷乡村和他一起去享受荣华富贵，那妹夫也真是生的贱，过了几天好日子，虽然也一度发了胖，但是不久就消瘦下去，而且瘦的比来时更厉害，最后竟象在烈日考晒下的一片青菜叶子一样枯萎而死了。那妹妹在荣华富贵里手足无措，总也脱不了土气，她整天地呆坐在内客厅里，形如木头人，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偶尔的一次失声痛哭竟如童女一般；那老母亲说：“那猴崽子从小时候起就净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愿意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哩。要是现在还在尾张中村那月光都能从屋顶漏进来的家里，就不会有这等倒楣事儿了。”
文：任知
